香港女子團體Twins自千禧年初正式出道以來,一向以偶像路線發展其演藝生涯,被經紀公司英皇娛樂塑造為一個具有青春氣息的明星組合,蔡卓妍與鍾欣潼兩位藝人亮相於大眾面前時,芳齡十七、十九,在她們生嫩的唱功下,唱盡了年少時期墜入情網的切身感受,歌詞裡又以校園生活為主軸,如她們橫空出世帶來了《女校男生》講述一對好友為了插班生而感情生變,《戀愛大過天》如歌名指出未成年時學業都不及戀情來得重要。Twins正值口水歌氾濫的世代,她們的歌曲陪伴了一代人走過青澀歲月,而今成了集體回憶。
既是濫造歌路,那麼調性可想而知即是最平常的流行曲,歌詞不外乎關注了友情、失戀、畢業等題材以貼近學生族群,歌曲間的分別在於不同創作背景可能產生相異情節,但大方向仍然一致,當代粵語歌兩大作詞家黃偉文和林夕都貢獻了許多少女情懷歌詞,而且總帶有勵志口吻。舉例而言,前者在《多謝失戀》先寫了「全靠當天喜歡過錯的人/今天先會自我解窘」,後者在《黑色喜劇》填下了「如果這叫喜劇也不錯/明明失戀卻使我娛樂過」,皆使用一正一反之喻來勉勵一段愛情即使失敗了,也提升了感情經驗值。流行文化所傳達的涵義會影響人的思考方式,特別是Twins主打的受眾多為青少年,歌詞中摻揉說教意義彷彿陪伴著他們面對困境,一路上互相攙扶。
所以,想從Twins的歌曲中脫穎而出,找到拔粹的作品可說是掐指可數。我非常喜歡2005年由黃偉文作詞、陳光榮作曲的《幼稚園》,這首歌被設定為該張專輯的派台歌,在電台排行榜上有名,算得上具備傳唱度。會聽流行歌曲的聽眾泰半已經能用語言與人溝通,願意傾聽歌者演唱的內容,大抵都過了幼稚園年紀,當這首歌唱著剛進入學校的人生經驗,那陣喚起人們記憶的風緩速但深刻地敲開了內心門扉,滴點跡象若有似無,逐步拼湊兒時光景。
尼爾波茲曼(Neil Postman, 1931-2003)在其論述著作《童年的消逝》(The Disappearance of Childhood)一書中爬梳了「童年」此一概念之誕生、發展、形變,到晚近因電視媒體興起走向式微。十五世紀印刷術尚未發明之前,人與人間透過口語傳遞消息,不分成人或孩童,只要能口頭交流,便是成人。然而,印刷術成形後,為歐洲乃至世界帶來空前絕後的革新,原先言說的道理和概念因為文字紀載而成為具系統性的知識,這種嶄新的傳播方式使人們追求的目標不僅限於聽和說的能力,更加注重認字和閱讀,進而擁有自我思維,能透過學習並且以理性看待社會。
如此一來,成人與孩童被是否會讀字區隔開來,有了全新的階段性定義,從孩童逐漸練習識字,發展為成人這之間的進程,稱之為「童年」。這個學習成為成人的過程,學校教育順勢興起,將孩童與成人隔離,藉由一連串引導讓孩童可以與成人所持有之技能接軌。黃偉文在《幼稚園》一詞中將孩童步入生命第一所學校的心理狀態刻畫入微:「還記得那一天,在那一天初次上學堂/從前渡每分鐘,身邊也有父母在旁/終於天與地需要獨自往,兩手必需放/但我不想放,邊哭泣邊回望」,這段文字充分展現了孩童不再待在家裡,而進入幼稚園學習,站在孩童角度描繪了那份別離時的哀愁。
學校畢竟設置了一套制度來管理孩童起居,有些幼稚園強調讀書與玩樂均衡發展,有些實施辦法較為剛強,歌詞中「凡事也要小心,沒趣得很,請不要再逼我做大人/年月卻太狠心,催促上課,學會獨行/幾千噸責任,冰冷像校訓/個鐘滴答跳,課室鐘聲響了,雙手為何在震」則引出了孩童對於上學之無奈,沉重的壓力加諸己身,想必那句「請不要再逼我做大人」是眾多人在成長歷程中面臨過的境遇,無法順應身心自然去體驗周遭環境,從小被告誡理應如何如何,副歌精彩之處就在於此:「不要走,大鐘即使敲響,你別放開手/成年後,什麼都不可再有成人遷就/不要走,前去在人群內,會磨練到夠/可見將來,日子總會有順逆流/不過此時,獲得的愛顧、無私愛顧未夠」。
家長將孩童送往幼稚園,在現時社會已是主流,甚至為了讓孩童贏在起跑點,迫使他們在年幼時接觸多項才藝課程,忽略了孩童內在真實的聲音,而孩童也為了符合家長的期待壓抑心思,人格多少受到扭曲,「然後到這一天,在這一天走出世界,早告別學堂/人大了我應當,一早慣了沒有護航/偏偏很幼稚,一有壞狀況,就會想歸去父母親的堡壘,不管麻煩事幹」,從小被保護得太完善,缺乏獨自應對挫折的經歷,當真正受到危難時便會不知所措,回望原生家庭尋找熟悉的舒適圈。
《幼稚園》這闕優質的流行歌詞,未必需要詞藻華麗,也不若詩作般暗喻豐富,卻具有理論基礎,建立在學說之上,與波茲曼一同重回印刷剛術普及的十五至十七世紀,思索童年與學校間的關係,探究成人與孩童間微妙轉變。在黃偉文誠懇筆觸下,情感拿捏收放自如,兼具大脈絡與小情緒,能夠使人們追憶起孩童時期初次離家的吉光片羽,對應當代聽眾的個人心境,透入心坎深層處。這是一首足夠撼動各年齡層的歌曲,藉著Twins作為青春代言人的身份,突顯了歌曲意境。通俗文化或有流於表面之嫌,但也正是因為其容易使人留下印象,當往後接觸更深更廣的文本時,回過頭來就能以特別的切入點詮釋之,發現原來隱藏於這些背後也有一套淬礪而成的創作哲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