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自臺灣艋舺的編舞家鄭宗龍,遇上冰島國家級樂團 Sigur Rós,亞熱帶酷暑躁底激盪北國嚴冬冷峻,舞蹈編織靜與動碰撞音樂節奏收與放,兩相摩擦出雲門 2 力作《毛月亮》。
地理位置相隔幾千里,造就兩對創作者與生俱來和後天養成的迥異性。同樣以厚重力道敲擊樂器,因為不同的土地環境與成長歷程,觸發了神經中相異的感知能力,卻又能從中探尋相似感官經驗。一片廣袤大地下誕生的電子節拍,遙遙與臺灣街坊民俗生活相呼應。藝術絕美在於穿越文化,從差異中直指人類皆具之靈動,聯繫人與人共鳴。
矛盾之間平衡距離,推拉之間靠近彼此,《毛月亮》在多層次的視聽編排下,營造出波瀾壯闊的肢體力與美。從個體到芸芸眾生、從世界到宇宙萬物,七十分鐘的演出為觀眾帶來一場看似抽象難理解,卻十足探觸深層情感的狂野饗宴。讓每個人都能以自我記憶,去推敲各個環節的意義,找出專屬於自己視角下的鑑賞切點,盡情鑿開忽略已久的內在聲響。
其中一段,由上而下天降一大高聳男性雕像,獨舞者與群舞者同時起舞,象徵不願隨波逐流的人與跟隨結構起伏的大眾。那尊龐大俯視天下的權威人物,又堪比現代社會中所有制約人心的機制,舉凡硬生生的教條、無所不在的制度規矩,抑或是人們過於依靠的科技產品。《毛月亮》試圖回應高舉技術進步的主流價值下,當人與機器設備密不可分,究竟該如何從深淵中抽身。
台前靜置了半月形鏡面,表演中穿插黑色螢幕,在光的投影引導下,這些設計猶如人手上的「黑鏡」。以人造工業產品對比人類原初情緒,存在於血液裡不安叛逆的慾望,漸被要求準確的科技綁架。人活得愈來愈單一,猛烈的性格遭致吞噬,內心一頭將衝出來野獸,很快打回原形。本我在一片鏡花水月中,成了連自己都觸不到的虛幻模樣,失去主體,消弭獨特。
舞蹈是由身體組合成的表演,人的身體承接了過往面臨的時空,喜悅或痛苦都會流淌於體內。一個人如何呼應自我,有沒有適當爬梳回憶,身體展現出一種語彙,成就獨一無二的自己。意志融入軀殼,身體突顯心靈,自己立足於世上,所捕捉到的細膩感受,來自內外在撕裂後所精萃下的結晶。
高懸在天上的月亮外邊長毛,圈上一層光暈,古人有云,月暈而風,意指大事將臨,可由某些徵兆得知。《毛月亮》全場水流聲起起落落,有時澎湃洶湧,有時滴水潺潺,運用大自然聲音使表演一再環繞衝突。而天地始終孕育著世間,人面對環境的分寸,長期禁錮於便利的人們,倘若回歸自然,能否不僭越界線?
這位即將接任雲門總監的新一代舞蹈家,有別於前輩林懷民中式風格,大膽擁抱了自己與臺灣島嶼的羈絆,轉化年少時豐富的生命感悟,為這支即將邁入半世紀的舞團,注入叛逆元素,試探更多人性徬徨。當中狂放掙扎,牽引著臺灣本土自然與人文景觀,在他成長的台北西區,龍蛇雜處的氛圍下,構成而今創作重要養分,演繹出多彩人民生活基調。
反覆辯證常民生態特有樣貌,取其華美與黑暗,增加張力,並帶來不落巢臼的顛覆性。站在土地,凝視自身與國家傷痕,以敏銳知覺向內關照,向外對話國際。鄭宗龍正轉換著人們對雲門舞集的印象,在這個風雨幻變的時局中,他將傳承什麼理念,突破什麼傳統,開創什麼境界,這篇正在譜寫的序曲,隨著《毛月亮》謝幕煙霧漸散,仍讓人衷心期待往後將迎來的陰晴圓缺。